
2025年初,作家袁德音憑借《殺手皇后》入選收獲文學榜中篇小說榜。
這位出生于1999年的青年作家以新穎的視角和獨特的敘事在文壇嶄露頭角,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“收獲文學榜”評委吳玄點評稱:“《殺手皇后》的敘事既真實又虛幻,日常生活與懸疑事件并行,詳細描繪了青年人在陌生文化環境中對自我身份的追尋,細膩地呈現了一段關于異鄉青春的迷惘與成長,這是一首郁達夫式的關于青春、孤獨的挽歌?!?/span>
值得一提的是,袁德音是浙江諸暨人,他于去年入選“新荷計劃”人才庫,并參加了“新荷計劃”青年文學人才研修班。
往前回看,研修班的課程給他帶來了許多創作方面的啟發,“我印象最深的是孫甘露老師那句‘于無聲處聽驚雷’,因此意識到很多強事件可以弱處理,就和電影一樣,很多看似戲劇化的事情,經過一些手段處理,會變成很平淡的故事;一些很弱的事件,可以經過處理變成一件帶有強烈情緒的故事。授課老師往往比我們更有經驗,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新啟發,比如一對一改稿會期間,吳玄老師和余靜如老師就給我提出了很多寶貴的意見,讓我看到了作品的不足之處,最后重寫了課上的短篇小說?!?/span>
作為諸暨人,袁德音聽著西施故里的傳說長大,也時常被碧波蕩漾的浦陽江打動,而他身處此地的所感所想,也總是以一種模糊的面貌反復出現在筆下,“就像小時候課本里提及的那樣,江河總會孕育文化、孕育人類文明,很多故事也會因為河水的存在自然而然生發,就比如散步和在江邊散步,完全是兩碼事情,只要一提在江邊,馬上會有畫面出現。與江河有關的記憶也會一代一代傳承,所謂物是人非,很多物體都不持久,但河流幾乎是永遠存在的。”
他說,不會刻意去書寫家鄉,但家鄉永遠在他筆下,讀者會通過他創作的一篇篇故事認識這座小城,了解他愿意表達的東西,“比如哪棟樓突然造起來了,哪條河通了,哪里又有新事物出現,哪里能吃到一些屬于諸暨的特產,這些都是我經歷過的東西,也是我寫作中更注重的地方?!?/span>
從諸暨到上海再到日本,生發于異鄉的青春書寫因何動人?如何看待寫作的“地域性”?近日,袁德音接受潮新聞專訪。
以下是部分訪談實錄:
潮新聞:今年1月15日,第九屆“收獲文學榜”正式公布,您憑借《殺手皇后》入選收獲文學榜中篇小說榜。得知小說上榜有何感受?當初為什么想要寫這篇小說,創作靈感來自何處?為何給它取了《殺手皇后》這個名字?現在往回看,您覺得小說為何會被《收獲》選中?
袁德音:之前投稿屢投不中,寫《殺手皇后》前我心里想,如果這篇小說發表不出來,就當絕筆了,結果一投就中了。入圍收獲文學榜的時候我挺開心的,我當時給自己說,能入圍就已經很不錯了,后面肯定沒有了,最后真的上榜了我反而懵了。
《殺手皇后》其實是80%的生活加20%的虛構,小說的靈感最初來源于皇后樂隊,他們有首歌叫《Killer Queen》,就像村上春樹的《挪威的森林》來源于甲殼蟲樂隊,剛好我也很喜歡看動畫《JOJO的奇妙冒險》,漫畫家荒木飛呂彥喜歡把樂隊名字用作人物技能,里面有個角色叫吉良吉影,他的超能力就叫“殺手皇后”,手指點個贊就會爆炸。剛好有個朋友和我分享了一個事件,激發了我的創作靈感。
至于上榜,其實也是意外之喜,我覺得這篇小說中有一些個人經歷,這可能是評委老師選中它的原因。
潮新聞:您的閱讀習慣是怎樣養成的?
袁德音:初中時我寄宿在表姐家,她是班主任,房間里全是她沒收的課外書,因為沒事干,我把這些課外書全看了一遍。當時我讀了很多文學作品,里面有古龍作品集,梁羽生《七劍下天山》,斯蒂芬妮·梅爾《暮光之城》,還有《海底兩萬里》《駱駝祥子》等經典作品。高中班級里開始傳閱《花火》《最小說》《萌芽》等雜志,還有笛安、李銳、東野圭吾、村上春樹、莫言和余華的小說,我的閱讀偏好也有所改變。
潮新聞:您大學期間為什么選擇日本文學專業?這些年對您影響最大的日本作家是哪位?他的作品如何影響您的寫作?
袁德音:我小學期間就初步接觸了日本文學,當時很多小說被收錄在語文課本里,老師在上面講必讀課文,我在下面翻選讀(笑)。志賀直哉、村上春樹和太宰治對我影響都很大,我讀的第一本日本文學就是《挪威的森林》,第二本是《人間失格》,第三本是《女生徒》。
如果要挑一本對我影響最大的日本文學,我覺得還是《挪威的森林》,這篇小說我翻了將近十遍,甚至有些段落都能背下來。讀它之前,我對小說結構沒什么意識,可能很多人覺得這篇小說沒那么厲害,沒那么入流,但我個人特別喜歡。以前會覺得日本文學里提到的場景有點扯,或者不現實。但去日本留學后,發現很多場景和書中描寫的一樣,這時會覺得自己好像融進了小說,反而更喜歡日本文學了。
我更喜歡第一人稱敘事的日本文學,因為第一人稱更有代入感。我不太能集中注意力,小說有時讀一半就棄了,或者要很用力地往下讀,但讀第一人稱的文學作品就不會有這種感覺,閱讀體驗非常順暢。
潮新聞:您在寫作方面有沒有想對標的日本作家?
袁德音:以前肯定想成為村上春樹,后面發現我肯定成為不了他,我不可能比村上更優秀,而且就算成為了他好像也沒有什么用,一個作家還是要寫自己的作品。
不過,每個寫作者都要經歷自己的模仿期,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也模仿過村上春樹、太宰治,后面才摸索出了自己的風格。其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,一個作者往往要面臨無數次投稿和被拒稿,期間會不自信,就想讀一讀期刊和名家經典,看他們是怎么寫的,然后慢慢起步。
潮新聞:日本文化給您帶來了哪些新視角?
袁德音:肯定是“物哀”,就是最美好的東西往往在最美好的瞬間消逝,“物哀”是日本四大美學之一,也是我去日本之后才接觸到的美學理念,我喜歡的日本作家宮本輝,他創作的小說就體現了物哀之美。
我的小說《魚,魚,魚》和《高橋、沙發與琴》,也運用了這種手法。
我幾乎是在上海長大的,城市文化對我影響比較大,后來讀村上春樹的作品,去日本留學,會覺得他們小說中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更接近我小時候生活的上海,也因此會對里面的情節產生共鳴。
潮新聞:您留學日本前后寫作風格、對創作的理解有沒有發生變化?
袁德音:肯定有,我去日本留學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私小說,到日本后我讀了田山花袋和島崎藤村的私小說,發現這種類型的小說其實是我想寫的。其實虛構不能給我很多樂趣,但是回憶可以激發我的創作行為,讓我從腦海里提取到一些素材,通過加工、變形讓它更符合我小說的特性,寫作的過程還會加深我的回憶,非常有意思。
潮新聞:對一名作家來說,“地域性”為何重要?
袁德音:當作家去虛構一個地方,如果僅用A市B市C市來指代,沒有任何天然的優勢,還需要自己去構想這座城市的種種特質。
如果用真實的地標,寫到上海就會想到東方明珠,寫到西安就會想到兵馬俑,再深入挖掘的話,還會找到更多獨特性,它們會自然而然給作家提供更多細節,這些細節極為可靠,也會讓小說變得更具可信度。
潮新聞:不同地域元素在腦海中碰撞,會擦出新火花嗎?您出生在諸暨,生活在上海,留學在日本,有沒有一篇小說融合了這三個地方的特質?
袁德音:對我來說一個地點往往能生發出一個新劇情,如果硬要說的話,我新創作的小說里其實有三個地方的元素。這篇小說刻畫了一個女兒,她的父親很早就拋棄她去了日本,住在江邊上。她想知道父親為何這么做,就每天在網上和一個日本男生聊天,并讓男生把江景拍給她看,希望可以在江景照里找到路人的身影。
女兒原來住在上海,父親搬走后,他們在上海住不下去了,就回到了諸暨。小說里面有三條河,一條上海的,一條東京的,一條諸暨的,因為故事推進,河水被連在一起。
潮新聞:感覺《殺手皇后》和《高橋、沙發與琴》等故事都聚焦校園生活,它們是否源自您的校園感受或者身邊人的真實經歷?您怎么看待真實與虛構間的關系?
袁德音:我是個不擅長虛構的作家,小說中最少也有60%真實經歷,每一篇都是。事實上,我只適合寫發生過的事,無法虛構我沒有的體驗。比如《殺手皇后》里的愛情,因為是我的真實經歷,所以我寫得特別動情,當時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,覺得我很適合寫愛情,其實我只會寫我經歷過的愛情。
至于真實與虛構間的關系,真實往往只是真實,虛構卻可以讓我們抵達真實去不了的地方。有朋友覺得寫作非常無聊,問我為什么寫作,我告訴他們,寫作可以讓我做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,比如我可以在小說中親親現實中不敢親的女孩(笑)。
小說就好像一個平行宇宙,通過創作在平行宇宙里不斷擴張,我們就有機會抵達更多的可能性,彌補許多生活的遺憾。
潮新聞:您的《貓蘚》《高橋、沙發與琴》中都有貓咪出沒,貓這種動物對您來說是特殊的意象嗎?
袁德音:貓咪的意象很多,關鍵要看怎么用。一開始我在《殺手皇后》中使用“黑貓”這個意象完全是順其自然,因為我真的養了一只黑貓。
后來到《魚,魚,魚》,我虛構了一只白貓,主要是讓小說中的人物發生關系。當時要寫鄰居突然來我家敲門,我不知道怎么讓他敲,剛好現實中我家黑貓經常偷跑到隔壁的陽臺上,于是我就在小說里寫,鄰居家的白貓溜來我家,然后鄰居來敲門。
這里的貓就好像一個紐帶,成為人物與人物間的交流工具;《高橋、沙發與琴》中,主人公需要在一個很糟糕的狀態中遇到高橋,設置貓咪主要因為它是我的心理陰影,可以讓我產生一種愧疚感;《貓蘚》完全是為貓而寫的,我當時讀了愛倫·坡的《黑貓》,覺得怎么有這么驚悚詭異恐怖的東西,就想自己也寫一個。
潮新聞:您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特質是什么?激勵您在寫作路上走下去的動力是什么?
袁德音:我覺得作家最重要的特質是真誠,我不敢說我的寫作是百分百真誠的,因為小說確實有巧言令色的成分,但我會盡量接近真誠。
在寫作中我意識到,小說更多是一種暴露,一味夸贊或者唱贊歌大家都能做到,但要真誠地揭露、批判一些事情很需要勇氣,這在寫作中也是體現為一種姿態。感覺一些作家會在創作中戲弄一下讀者,通過一些技術上的詭計讓讀者恍然大悟,這樣的小說其實就犯了真誠這個問題,因為作者并非和讀者齊頭并進,而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去揭秘、希望以此凸顯自己的厲害,這樣就很難獲得讀者的共鳴。優秀的寫作者總是愿意把傷痛揭露給大家看,讓大家知道“我”這么不完美,但還是希望有個愛我的人。
真誠還表現為認真地對待寫作,盡量把好的作品留給讀者,如果寫出的作品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,我肯定也不會投稿。
在寫作路上我遇到了很多老師和朋友,他們給了我鼓勵和幫助。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有才華的作者,對寫作不自信,所以我寫得很慢。你看我寫了很多年,到現在也就發表了3-4篇小說,但只要能寫我都很開心,只要有故事我就會寫。
潮新聞:在“AI替代論”甚囂塵上的當下,您覺得文學創作者應該如何找回自己的主體性?
袁德音:我對“AI替代論”比較悲觀,現在AI只發展了兩年就這么厲害了,再過3年4年5年,它取代我只是個時間的問題。說到底,任何的第六感,任何的文字,任何的經驗,只不過是一串隱性的邏輯鏈,一種排列組合,只不過我們無法直接地說出它的規律,只能用第六感感受它。如果某天AI掌握了這種習慣或順序,不斷打破再重組這一邏輯鏈,就能模擬出人類最喜歡的那種表達。
不過,我覺得文學創作者依舊能找到自己的主體性。不久前我看了陳嘉映老師的紀錄片,里面就提到了AI是否會取代人類,里面有人向AI提出一個哲學問題,得到它的答案,即只能告訴你事情的結果而非過程。其實人類最重要的就是過程,我們要享受的也是寫作的過程,而非時常生活在被替代的憂慮中。
潮新聞:目前您正在或者即將創作的小說是什么類型的?是否想要突破創作舒適圈?未來對自己還有哪些期待?
袁德音:我依舊會寫自己經歷的生活,但我不會一直寫日本校園,因為也確實聽到一種批評,說我在重復我自己。我想換換口味,寫寫我的初中、高中的故事,還有之后去香港讀研的生活。
我筆下很多故事都發生在校園,這是難免的,畢竟我需要以自己的生活作為寫作的基調。我想,倒也不用為深度故作老成,等我三四十歲,我自然會寫這樣的東西,那時我肯定也寫不出現在這種青春的感覺。巖井俊二不是說,他離開青春以后再也寫不好青春了。
目前我正在寫的小說與我的初中生活相關,從小到大我換了很多寄宿家庭,經歷了很多,就打算以這三年為錨點,寫某一年,呈現軍事化管理的校園中的故事,通過小說探討一些社會問題。
不過舒適圈也挺難定義的,我最開始以為我的舒適圈是日本經歷的事,覺得自己寫初中故事已經算突破舒適圈了,結果現在發現兜兜轉轉寫的都是校園生活、情情愛愛,又開始想是不是沒突破成功,所以我覺得沒必要陷入這個問題里,只要嘗試改變,就是一件好事。
未來我挺想寫一篇長篇小說,雖然我不太擅長編故事,經常覺得編著編著故事就不夠用了,出一兩本書可能就沒故事了,但后來我發現,很多故事值得不斷深入,分出很多支線、主線,出現更多的人物,這樣故事篇幅就會變長,但寫作的難度也會隨之增加。
我也想嘗試更多元的題材,或者試一下與戲劇、電影、短視頻等媒介互文的小說,比如國外某個作家在小說里貼了一張現實生活的發票,大頭馬在書里附上了二維碼,讀者可以通過掃碼看一些東西。這種形式我現在還蠻感興趣的,尤其我挺喜歡玩單機游戲,想找到游戲和小說的結合點。
我還有一個夢想,就是出版一本屬于自己的書,小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我有“收藏癖”或者“戀物癖”,想要獲得獨一無二的東西。那時我戴個手表掛個掛飾,往往會給他們起一個中二的名字;還會給自行車上面綁小石頭、紅繩子,那時我就覺得,如果有一本署著自己名字的書,那種感受還是蠻特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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